永別赤鱲角
(作者: 彭耀階(Pang, Yiu Kai)
首次發表於一九九一年七月五日香港商報長春社專欄,中英聯合公佈草簽新機場諒解備忘錄當日)
1989年夏,自東涌潵頭眺望赤鱲角島
世外樂土
你可曾到過這麼一處地方,蕞爾小島,崗巒起伏,遠離鬧市,倚於另一群峰競疊的大島之旁,海岸宛然曲折,海灣、沙灘處處。島上茂林修竹,所居農戶數十,皆三三兩兩地,各自避居於不同的海灣之內,或養花、種茶,或植果樹,或育禽畜,與世無爭。他們或許並不認識中國的道家哲學,亦不是為追隨西方的綠色思想,可卻是率性而活,忠於一己對大自然的熱愛,寧可胼手胝足,開墾耕耘,雖則甘苦備嘗,卻可樂得與草木為鄰,禽鳥為友,晨看朝陽出岬,暮賞夕陽西下,所得報酬,正是身心有所安頓,性命有所確立,不用隨波逐流,在吞噬人性的大都市中迷失、打滾。這麼樣的一處地方,並非遠隔海南,更非子虛烏有,這處地方,正就是倚於大嶼山北岸一旁的赤鱲角島。
大自然在嘆息
就在三月將盡的一天,我與大夥兒一起,自大嶼山東涌乘街渡往赤鱲角去。不用十分鐘,船已抵達西南岸渡頭。這渡頭只是自岸邊伸向海中的一道三合土小堤壆。船靠近時,渡頭上站立著不少候船人,但見他們人人帶同雜物、傢俬、禽畜,甚至樹苗。心想,這些儘是要遷離小島的人了。上岸時,與離去的人迎著照面,只見他們不喜不悲,就是神色有點兒茫茫然,都默不作聲地忙著把東西搬到船上。
1990年夏,赤鱲角島西南岸渡頭
上岸後,沿著三合土鋪砌的羊腸小徑往島上進發,先越過一段海崖,崖岸上一所小涼亭,清幽幽的立在崖邊,靜靜的觀賞著山色俊秀的大嶼山西北岸,和煙波浩瀚的伶仃洋。再越過嶙峋的花崗岩石面,往前走就是果樹夾道的農家田園。這景致的變化本該是多麼怡人啊!只是,海崖邊、涼亭內、岩石、樹木之上,不時可以看見以毛筆字寫成的白色抗議標語。無怪乎離去的人都是滿臉無奈、茫然的神情,他們默不作聲,原來內心的說話都已留在標語上。一生艱苦耕耘,方才建立起來的家園,本該可以安身立命,如今竟驟然毀於一旦。政府不惜動用天文數字的巨款以豎立其千秋功業,卻吝於對這些家園遭毀的人給予適當賠償;更橫逆地將別人忠奉的生活方式加以剝奪、摧毀。更甚者,鄙薄的賠償將陷一些年邁的農家於絕境。我們一邊走著、看著,只覺得抗議、呻吟、嘆息的聲音自田野、山間、房舍、樹梢等四處壓人而來,原本明媚的風光亦給壓得了無生氣,奄奄一息。
伶仃洋生命息止
越過果園,小徑便望島中央的山間迤邐而進。還不用二十來分鐘,便來到小徑的最高處,亦即是島中央的一處小山峽。赤立角小學亦正好坐落於這山峽之上。由於島上居民日漸稀少,這小學已停辦多年。留心四下環境的人定會奇怪,何以要把學校建於遠離人居之處?原來居民都愛避世而居,房舍都是零星地、隱蔽地散置島上四周的谷地、海灣內,故而學校亦要建於島的中央山上,才可以方便大多數居民。人們若果駕船環島而遊,還不可以看見三、兩所房舍。居民對景觀污染一詞,或許從未聽聞,只是他們信守熱愛大自然之性而活,便自然而然地,自然景觀亦不因他們的存在而遭受破壞。
越過山峽,小徑緩緩望北面谷地宛然而下。谷地外又是另一海灣,灣內有沙灘。自沙灘向海望去,灣右邊是一小列向北伸廷的小山崗,山崗盡處的腳下,立著一座全由花崗岩長石板建成的古廟—天后廟(此廟乃由當時於島上開採石礦的礦工所建)。天后娘娘原為漁民供奉,以保佑他們出海平安。由此可知,從前島上曾居有不少漁民。因若僅得三數漁戶,當不可能具建廟的能力;而農民習俗則不會為天后娘娘建廟。但何以今天又見不到島上有漁家?原來這天后廟可說是一場生態大災難的歷史見證。這小島以西海面就是珠江口漁場,還不過數十年前,漁產極之豐富。島上漁民駕著小艇,朝出海,暮回家,已可得豐富漁獲。但此後漁獲即逐年下降,至六十年代,無機動力的小艇已無以為生,漁民或轉業,或轉到機動漁船上作幫工。這小島停靠不了機動漁船,故此相信島上僅餘的漁民亦唯有於此時紛紛離去,或轉為農戶。又至八十年代中,續航力只有兩、三天的小機動漁船亦告無魚可捕,珠江口漁場宣告完蛋,漁民被迫紛紛棄船上岸(筆者長居大澳,耳聞目見這大災難的降臨)。今天,伶仃洋與昔日文天祥所吟詠的伶仃洋,看來煙波如舊,但當我來到廟前的海邊,涉足於伶仃洋的海水中時,只感覺到,她內裡的生命經已止息。
1990年夏,赤鱲角島北岸渡頭